想念是不需要理由的。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刻,你都会为之触景生情。
也许那是你拈起一根草、看到一棵树的时候,也许那是你打开一本书、遇到一个人的时候……只要你心里惦记着他,世间的任一物件,都可能是他的影子,都可能勾起你的联想和思念。
清明节前的一天,我走进母校延安大学,绕过校园,避开熟人,悄悄到文汇山拜谒了那里一个平凡的坟墓。
坟墓里安葬着一个不朽的灵魂——路遥。我来到这里,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想法,只是突然间有了一个念头,好想看一看这个人。文汇山在延安大学的后面。穿过校园,从有名的“东南亚”——延大师生对一条小山沟的戏称——绕过去,沿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山,拐几个急弯陡坡,就是路遥的墓地。路遥的墓地不大,墓前黑色的雕像十分凝重,深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眸子,直视着前面的校园和延河,依然在深深地沉思。
路遥是三年前去世的,英年早逝,事业未竟,抱憾而去。之后,有些人开始热热闹闹地写纪念文章,好像他们都曾和路遥是莫逆之交。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愿拿起笔,挤进去凑那个热闹。因为,我朦朦胧胧地觉得这似乎有一种蝇附骥尾的感觉。现在,在那一片喧嚣热闹过后,已经没有人再写什么纪念文章了,我却突然觉得应该到文汇山去,看望那一个寂寞的人——路遥。
山洼里冒出了一片新绿,阳坡的山桃花纵情开放,我顺手折了几枝放在路遥的墓前。然后,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往事便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是1974年从黄陵县的农村进入延安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深造的。那时候,延大只有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教、外语、医疗等几个系,大多是三年制,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他是中文系73级,“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学员,读大二;我是74级,属于第二批学员,读大一;当时全系也就这两个班,都住在靠杨家岭旧址旁被称为一斋的石窑里。教室就在窑洞前教学小楼的第三层,两班的教室紧紧相挨,每每一下课,两班同学就走出来,站在那条开放式的楼道上说话。那时,我们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但由于在一个系里,加之中文系经常在一起开展活动,所以大家相互并不陌生。路遥话语不多,像一个思想家,不善于在系上举办的各项活动中表现自己,但仍然引起了同学们的关注。因为“老虎不吃人名声在外”,据说路遥在延川时曾担任“红卫兵”某派别的“军长”,在当地有一定的名气。后来,他急流勇退,潜心文学创作,在省内外发表了不少作品,思想深度和文学艺术造诣很高,使得大家对他刮目相看。有一次,在中文系大二教室开会,我正巧坐在路遥的课桌前,无意间瞥见他抽屉的一沓纸,拿出来看了一眼就被紧紧地吸引住了。那是一篇没有写完的散文,描写的是一个山村里的一片枣树和一群年轻人。文章只写了一半,还没有完成,但我已被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笔、深情而优美的意境感染了……这篇散文后来在《陕西文艺》上发表了,我又找来重新阅读了一遍。读他的文章,也是读他的人品,读他的思想境界。他陆陆续续发表的作品,在师生中造成了很大影响,不管社会上怎么看,大家反正对他是敬爱有加。
路遥在班上恐怕不能算是好学生,他不拘泥于课程安排,喜欢的课他认真听讲,不喜欢的课他便敷衍了事。他的心思在文学创作上,并不在乎每门课的成绩怎么样。同学们经常会看到路遥去图书馆,然后抱回一摞摞的外国文学名著。那时候,思想禁锢的余悸仍然存在,大多数学生对外国文学知之甚少,阅读的同学也不太多,他却比大家早走一步。他因创作经常出去改稿,有时候,很长时间不见他的身影,我们就会问他到哪里去了,这其实是一种深深的惦念。他回来了,我们便会跑去问问创作的情况,问问精彩的外面世界。他黑胖黑胖的,明显地驼着背,走路时吸着烟,低头瞅着地面,走路步子很重,一步一步地往前捣,只怕踏不实了似的。路遥不苟言笑,但待人和蔼亲切,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和同学们交谈起来,观点常常有奇异之处。有一次,我们说起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用词,他说:“有些词以反常的用法写出来特别生动,譬如‘他们吃得轰轰烈烈’,‘吃得壮烈’等,我看人家就用得很好。中国的词汇非常丰富,它所表现出来的感情、色彩、音响……一流作家可以把它用到极致,而蹩脚的三流作家只能死搬硬套。”谈起外国文学作家,以及对许多名著的评价,绝不随声附和那些“阶级斗争”、“阶级分析”的观点,更是令人感到新奇。他说得并不是那么高深莫测,但已为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无法想象。他抽香烟很狠,下口很深而长,好像要把烟吞进肚里似的,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曾想,他的许多优美的文章大概就是用烟熏出来的,那些深沉的思想也许飘在那些袅袅上升的烟雾里……
从文汇山往下看去,延安大学的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鳞次栉比,历历在目。操场上,学生们奔来跑去,正在踢足球、打排球。没有一个人朝山上投过来一瞥,也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人正在注视着他们。
两年的同学生活很快便结束了。1976年夏天,路遥毕业了,分配到省上的《延河》杂志(《陕西文艺》后来恢复为《延河》)编辑部;第二年的夏天,我也毕业了,分配到了《延安报》编辑部。从此以后,见面就很少了。有一年,我写了一篇记述少年文学梦想的散文《土台寻梦》和记述儿时乡村生活的散文《猎獾》,寄给了远在省城西安的路遥。不久,路遥来信说稿子收到了,他看了感觉不错,已交给散文诗歌组的组长晓蕾老师了,晓蕾看了也认为可发,估计可能安排在下期《延河》上。晓蕾和李天芳夫妇是从延安中学走出去的诗人和散文家,在全省文学界享有很高的声誉,受到文学爱好者的尊重,能够得到他们的首肯是不容易的。果然,过了不长一段时间,《猎獾》和《土台寻梦》就先后在《延河》上发表了。这两篇散文的发表,无形中激励了我的创作热情,使我在一段时间里激情迸发,陆陆续续写了许多散文。慵懒是我最大的毛病,干什么都不能持久。时间一长,加之工作太忙,这一点被激发起来的热情,在琐事的无情磨砺中慢慢地消失了。虽然路遥几乎每年都要来陕北体验生活,我们都能在延安见上面,听他关于文学的独到见解和宏论。但是,我的文学梦已经像肥皂泡一样烟飞灰灭了。
新闻工作是琐碎而忙碌的,从单纯新闻业务到业务管理,好像使人未老先衰了。有一天,老朋友李志武从西安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准备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改编成大型连环画,问我愿意不愿意与他合作。我听了有些犹豫,路遥现在是国内外有名的作家,这部获茅盾文学奖的巨著,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的名著,改编成连环画他能满意吗?几天后,又接到路遥的弟弟王天乐的一封信,说是李志武在西安专门到省文联找了路遥,希望能够改编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以另一种艺术形式展现在青少年读者面前,路遥当即应允,并点名让我改编脚本。天乐曾经在延安报社工作过,宿舍就是我的办公室,经常是我上班了他还没有起床,他就睡着跟我说起了话,是我的好朋友。志武当时在市保险公司搞宣传,能照、会写、擅画,人品好,与我交往十余年,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两个人都说了话,路遥也点了我的名,他们这样的看重我,我还犹豫什么呢?不久,志武从西安回来了,带来了路遥同意将《平凡的世界》改编成大型连环画的委托书。当他兴致勃勃地将委托书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却是愁眉锁得正紧之际。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耗时数载,呕心沥血,用青春和生命凝结而成的一部百万字文学巨著。他还没有写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进行长篇小说连播,她一问世就引得多家刊物竞相刊发,不知道倾倒了多少热心读者和听众,被大家誉为“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的人”。在四年一度的全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选中,《平凡的世界》经过与700多部长篇小说激烈角逐,以其“史与诗”的恢宏画卷和炉火纯青的艺术魅力,名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榜首。对于这样一部气势恢宏的巨著,如何改编确实是一个难题。
这是一个酷热异常的夏天。我住在单位一座五层家属楼的顶层,房子每到晚上就吸足了热量,蒸笼一样闷得人大汗淋漓。晚上,我只穿一件裤头,爬在桌前一边读《平凡的世界》,一边构思改编连环画脚本。每个星期,我都要给志武送去一沓稿子,再由他绘画进行艺术再创作。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全部656幅画面的脚本都完成了,我把它交给了志武。夏末秋初,路遥又一次来到了延安,我们拿了部分已经画好的连环画,到延安宾馆去看望他。路遥翻看着一幅幅摆在床上的画,不断地啧啧称赞,很是高兴。他说:“只有在陕北生活过的人,才能把陕北的山、水、人、物,表现得这么好!关中的画家、美术院校培养出来的画家,绝对画不出这种味来。”
其实,路遥这个时候已经有病了。在延安住了几天后又到榆林去了,他在那里找了一位老中医,一边进行创作一边调理身体。然而,他那个善于艺术思维的大脑,怎么也没有想到,肝癌的细胞已经严重地侵蚀了他的肌体。等我在延安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在市医院的病房里,是严重的肝硬化腹水。不久以后,他便转院到了省城的西京医院。
这年秋天,李志武到西安去开会,并想趁便联系出版社,得知路遥住院后专门去看望他。大概路遥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在病床上写了也许是最后的一封信:
出版社:
由张春生改编、李志武绘画的《平凡的世界》一开始就征得我的同(志)意,现工作已经基本作完,水准不低,本人完全同意出版。
路遥10.11
于西京医院病床上
这是路遥临终前的嘱托。为了这个嘱托,我们走上了一条艰难的路。那时候,这册656页厚的大型连环画,并不受出版社的青睐。我们写了动听感人的推介信,盲目地投到一个个出版社,大都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后来,陕西师大出版社终于慧眼识珠,与我们签订了出版合同。《平凡的世界》大型连环画虽然出版了,但却遇上了不景气的连环画市场,我们自己不得不包销了一部分,再走一次书生卖书的苦涩之路。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圆满地完成了路遥的嘱托。更想不到的是,几年之后,《平凡的世界》大型连环画在全国第九届美展上终于展示了她的辉煌——荣获绘画铜奖。这也是我们最感欣慰、最能告慰路遥在天之灵的事了!
我站起来,用手把路遥的塑像擦拭了一遍,又掏出手帕擦干净他的眼镜,让他的眼睛更明亮,看得更远。然后,静静地从文汇山上走下来。路遥虽然远离我们而去,其悲也罢,其哀也罢,但最不能让人忘记的是对他的恋念。这种感觉与其说是一种痛苦,倒不如说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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