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家大都长寿,这已成为人们的广泛共识。但美术大师们到了晚年,都出现惊人的创造力,能够创作出超越以前任何时段的作品,从而进入艺术创造的又一个黄金时代。英格兰病理学家多尔曼迪涉足了这一领域。他搜集了诸多西方美术大师的艺术年表和轶闻趣事,进行诊断式的研究,其成果见诸于他撰写的专著《老年大师:耄耋之年的艺术家》①,书中写道:老年带来“促使人们创造内心力量方面的一种缓慢和神秘的、但却强有力的转变”。他将这一转变定义为“创造的主要动力”。
对这种“转变”论和“动力”说,笔者不妄加评论。但大师们到了晚年,的确迎来创作的巅峰时期。古今中外,概莫能变。我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国画大师齐白石,是一位世界级的艺术大师。1863年(同治二年)出生于长沙府属的湘潭星斗塘。1957年病逝。他最具代表性的杰作《白花与和平鸽》,是他89岁(1952年)为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创作的。为此,殊荣与奖金接踵而至:文化部授予他“人民杰出艺术家”荣誉称号;世界和平理事会颁给他国际和平奖金。他的作品笔墨奔放奇纵,雄健浑厚,挥写自如,极富变化,创造了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田汉还用“半如儿女半风云”来赞誉他的艺术风范,意思是画中有细如儿女之情,又有风云变化的气魄。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这与多氏的论述异曲同工。刘范国这块“老姜”,随着年龄的递增,创造活力却显著增强,艺术水准节节攀升,保持着不断超越自我的势头,吸引着众多感兴趣读者的眼球。因此,拜读他的油画佳作;探研他的艺术追求;理出他的兴业之道,成为笔者求教求进的欣慰。
刘范国的创作热情和毅力,在他早年的创作实践中,便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表现。作品的数量达到了惊人的四位数。他的《不忘过去》(1965),在第四届全国美展亮相,《大庆代表在涟钢》(1971),被全国美展选入。《叶落归根》(1980)相继在多家报刊发表。这时他已经在省里当了八年的专业画家,圆了他少年时代就立志要当画家的梦。但这一阶段总的来说,写生与习作大大多于创作,大都或多或少地打上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印记:被概念化的阴霾所笼罩。
创作的长进,贵在敢于超越自我,标志就是创新。也许他受了“创造出一种表现形式”就是作品创新的影响,竭力在形式上下功夫,但效果甚微。问题出在对“无我”与“有我”,缺乏真正意义上的释惑。吴作人在《答客问》并提记中写道:“画有一个目标,自己在力求着—— 一个是人生观上,在思想境界上要‘无我’;一个是艺术观上,在艺术境界上要‘有我’,艺术创造必须是自己的东西。”这时的“创造”,指的就是创新。
随着修养的提升,刘范国的艺术创造还是显露出创新的轨迹。他的成绩不可低估。也不能脱离历史孤立地侈谈。在那个倾力孵化“无我”的历史时期,要在作品中“有我”谈何容易?!不久,他又有了开悟。压力也变成在艺海里搏击扬帆的动力。
刘范国在第二个时期(1981-1999),很快就找到了创新的“感觉”。即“写意”而非“仿真”。前者旨“以形写神”,后者为描摹对象。艺术创造的真谛莫过于斯。
他的大彻大悟始于1981年的敦煌与新疆考察、写生之旅。他的确被敦煌艺术所折服。敦煌的壁画和造像规模宏大,大多表现宗教内容。壁画有的庄严肃穆,气魄宏伟,气象万千;有的场面壮观,人物繁密,既有呼应,又多变化,显得紧凑、热闹。也有不少反映唐代现实生活,内容真实,人物生动。其表现手法多种多样。有的厚重拙朴,线条粗犷,颜色平涂;有的制作工巧缜密,令人惊叹不已。显示出民间画家丰富的想象力和娴熟的技艺。总之,不管是宗教画还是世俗画,都充满创造性,给后世绘画以深刻影响。
宏伟的敦煌艺术激活他的艺术思维与创造力。并引起“‘崇拜心理’的奇妙心理作用”②。恢弘的艺术氛围将他(特殊个体)的亢奋情绪与艺术触觉燃烧、融化。这种“天人合一”现象的产生,胜过了一千遍的概念叠加与呐喊。也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挣脱思想压抑与扭曲的囚笼。因而旧的审美观念受到了移位的洗礼。翌年,画家创作了八幅《西域写生组画》(下称《组画》)。如《火焰山》,吸收了壁画的想象与象征性手法,营造出鲜明的视觉冲击力;《苏公塔》的色彩不为环境和光照所囿,既大块面,又单纯,线条粗犷有力,富有雕塑感,似塔那样巍然屹立,与构思相吻合,也得益于壁画与塑像的启迪。其他几幅作品,在构思、布局、造型以及色彩表现方面都作了许多有益的探索,较好地抒发赞誉与怡神的情怀,在意象表达层面有了可喜的突破。
艺无坦途。继《组画》之后,刘范国又创作了一批作品,力求再次超越自我,却事与愿违。于是,他决定再次走出画室,去生活中“充电”。与童年时代陶龛小学的伙伴罗尔纯搭档,频频往返三湘大地,最久的一个来回竟达两个多月。如此沉醉于生活与大自然之中。也许洞庭湖的浩渺与宽宏;沅水民风的古朴与淳厚;张家界的灵秀与神奇;猛洞河的粗犷与狂野等等,融入了他俩的心中。长期的促膝谈心,免不了流连于童年的梦境。那梦幻不都藏匿在那人、那山、那水之中么?交流心得、切磋技艺,都在下意识地乱侃与领悟中达成。罗尔纯带来国际现代美术信息,他见多识广,主体内力充沛,时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著名油画大师。友人的握手与联谊,无不促进双方的艺术创造活力与进程。“转益多师是汝师”③,艺术“宝刀”的磨砺,是离不开他山之石的。
刘范国除了“充电”,创作实践积极活跃,在渐进式的超越中,又有多次较大突破,而每次突破的力度都远胜于从前。如泼墨式的《绿荫》(1989)、《故乡路》(1990),都不拘细微末节,唯求“以形写神”,“气韵生动”,堪称姊妹篇。一切都可由直觉感知:夏日树下绿荫的惬意,春天故乡小路的芳菲,无不令人神思和向往:绿堤边,树绿、草绿、水绿、牛亦绿(墨绿),在微妙而又柔美的绿荫下,人类的牛朋友在纳凉;路,蜿蜒着伸向前方的家,那是香椿炒鸡蛋的家——儿时的最爱。路边,在黛绿色的映衬下,黄色的花,红色的椿树芽,醒目、播香。如果说《绿荫》是对生命的尊重,那么《故乡路》则是对生命意义的礼赞。此外,还有《江南小镇》(1994)、《金色的菊花》(1995)、《鲜桃·美酒》(1995)等,都是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高水准的代表作。但是,认识还应该清醒些,现实是严峻的。这些作品只能代表过去,也不是十全十美。超越自我只是艺术创造增进的过程,而非终结。艺无止境。又一次超越在等待着,必须不停地辟石开路,别无他途。
这期间,刘范围作了大量女人体画。1999年更盛。收入《刘范国油画集》的就有九帧之多。人体艺术,高境界的艺术。米开朗基罗说:“艺术真正的对象是人体。”人体各部位线条起伏的悠悠变化,刚与柔的完美结合,以及体量感的情趣等等,宛若曼妙音符合成的动人乐章。用色彩去表现它,不仅是情感的陶冶与抒发,也是操练艺术美的表达功能。此外,为了再度超越自我,也许他又在寻觅更新的“感觉”。
如前所述,刘范国的审美观念趋向更新的移位。换言之,他对封闭、禁锢的艺术思维产生了疑虑,从根本上动摇了它,因而进入观念更新的觉醒期。
觉醒的画家,享受到多年改革开放阳光雨露的滋润,其作品必然打上追求光明与进步的时代的印记——观念更新的体现。为着进一步求证这一论点,以《绿荫》为例,立意和表现手法不再仅仅追求自然美;展现写实功力;阳光与阴影、质感与量感的到位。作品的境界,已得到大大的开拓,是画家审美观念更新的佐证。
总之,第二个时期,刘范国在不断超越自我的辩证否定中,拓宽了思维空间与审美视野,从而步入审美观念更新的轨道。
从观念的更新到日臻成熟,刘范国经历了11年(1989-2000)。是年,他刚进入七十华诞,迎来了创作的第三个时期。他的即兴之作《猛洞河之晨》,成为他又一次超越自我的高境界的作品。
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提出观念的东西可以转化为实在的东西。由于画家审美观念的更新,观察生活也有了广度与深度,因而《猛洞之晨》这一物化的世界才如此多姿多彩:它以野性的天真、快乐的气息入世。孩子般的太阳从树缝中窥视山野,那深奥神秘之地——古老的红土地与深藏难露的山壑,敞开了胸怀,让太阳亲临其境,与林木嬉戏、亲吻、抚慰,渐渐地脱去神秘的面纱,峥嵘似露非露。按照民族的审美习性,早晨的太阳与时代同义,红土地召唤太阳,森林的色彩基调由神秘的黛绿色统领,晨曦的阳光融入其中;如石缝中生长的树木,质地坚韧,生命力极强,它是阳光雨露的宠儿,是艰苦环境中挣扎向上,能抗拒一切风险的精灵,亦即湘西人的性格特征;笔和刀横涂竖刮,令人感受到笔刀的速度和声音(力度),大有一气呵成之快。一切都是那么随意、顺畅,如行云流水,生成一种时代的野趣和神秘感。没有怪张和矫饰,恰似猛洞河的神韵,猛洞河的希翼。神来之笔,抒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以及理想和希望。
成熟的画家,画感情、画理想、画希望。成功的作品是释放生命的载体。古人说,“情者文之经”,情感是艺术的内在生命。“任何一件成功的艺术品也都像一个高级的生命体一样,具有生命特有的情感、情绪、感受、意识,等等。”④
就是说,作品的诸多元素都较为完美的融合为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丹纳所说,“作品的精彩程度取决于效果的集中程度”⑤。刘范国以前的作品尚未出现效果趋于高度集中的程度。因为他只掌握了部分效果,尽管“掌握极好,极有天才,但不曾想到还有别的效果,他缺乏经验,看不见别的效果,或者当时的文化与时代精神使他眼望别处”⑥。归根结底,作品的语言期期艾艾,还不能清清楚楚说话。
语言的形成与主体内力的增强和充沛是息息相关的。只有生命所本有生动活泼有力,才能海纳百川,才能释放出更多的心灵感应和呼唤。“‘文章天成’是说有合理性在其中。‘妙手偶得’是说灵机能动,非所意料。诗人巧得妙句,画家有神采之笔,不唯旁人所不测,他自己亦不能说其所以然。”“若究问其致此之由,一可说的都是‘外缘’。”⑦刘范国曾于创作的第一时期尽力在形式上下功夫,力求创新,结果是创而不新。“有意求新,又是内里生命主动性不足之征了。主动性非他,即生命所本有的生动活泼有力耳。力气充沛便能于素日见闻广为吸收消化,因而取精用宏,到临不拘什么都成了他的工具,他的材料,供其驱遣运用,一个创作就出手了。”力气单薄贫弱者,则恰恰相反,其结果“只落得满纸陈词滥调,因袭堆砌了。这就是下劣作品”⑧。
时过三年,画家在《新疆之秋》中带给读者美好的思念和向往;东汉将军班超领兵和新疆人民一道共同抗击匈奴,完成了西域统一大业……如今,它进入跨越式发展的新时期。画面似燃烧着的红柳,不是战火,而是兴旺、炽烈的红色调;那强烈的动感,不是剑钺挥舞,而是欢快的节奏旋律,宛若激情四射的民族歌舞。在舞动的红色树丛中,掩映着悠闲自在的牛群,动静相照成趣,这便是画家孜孜以求的“趣味意”,意指新疆稳定、发展和美好的未来。静物画《白兰·桃子》,背景色彩深沉稳定,衬托出白兰与桃子,使画面在色彩交融、互动中产生明快的韵律感。这感觉又充溢着恬静、闲适与温馨。作品构图紧凑、稳定,笔触肯定有力,方圆有度,折射出画家严谨而又刚毅的性格特征。其风格与艺术意趣超越了他以前的此类画作,故选入国家著名画家作品集《中国书画名家大典》(中国文化艺术城对外交流中心主编,香港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童年家园》则是一首情景交融、生机盎然的田园牧歌,读着令人心醉。青绿的色调,黑瓦白墙,潺潺的溪流中有孩童(或许是画家与伙伴)摸鱼捉蟹,充盈着柔情和宁静的气息。童年是最美的诗,最动人的故事。因为它源于静静的、温柔的时光。画家眷恋着儿时那方圣洁的水土,用饱蘸着激情和天真的彩笔,表现出甘露般清纯的意境,同《猛洞河之晨》一样,是画家返老还童的见证。
这些技艺精湛的作品,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追求时空光明,速度欢快,遒劲有力的形象特征;重精气神的表达,弃表面化的摹写;色彩倾向单纯、概括。作品的精彩程度接近了效果高度集中的程度。
耄耋之年的画家,历经数十载的磨砺。自然达到了“钢杆磨成针”的最高境界。纷纭的袭拢与困惑渐去渐远,落得个轻松自如的悠闲情致:知识积累丰厚;技艺操练到功;冲刺之力更为精准,亦远胜于从前。如是多尔曼迪所言“强有力的转变”。当然不是老画家人人有份,成大业者永远属于那些锲而不舍、资质超群的老“愚公”。
我国不少著名油画家到了老年便改行与笔墨宣纸为伍了,这也无可厚非。而范国老今年七十又五,仍不倦地作油画,是一位矢志不渝的“倔老头”。他如是说:“绘画艺术就是我的生命”。可见他对油画艺术的痴迷程度。而社会是公平的,回报从丰:作品在《中国书画名家大典》中有一席之地;多次参与获奖;流入国内外个人或藏馆的作品在百幅以上。其传略收入英国剑桥《世界知识分子名人录》、《中华人物辞海·当代文化卷》等辞书。实践已经证明范国老进入耄耋之年日渐显现“创造内心力量方面的一种缓慢和神秘的、但却强有力的转变”。他的艺术创造正如日中天,是他“生命所本有生动活泼有力”降临的征兆。
一位哲人在《刘范国油画集》扉页写下几行字:“刘老贵在痴迷、泼辣和不信邪。他的作品不但‘画味’十足,且‘玩味’无穷。因为它们是‘生’出来的铁蛋蛋。”
注释
①美国《洞察》周刊2003年9月24日。
②余里等:《崇拜心理学》,华龄出版社1997年版。
③杜甫:《戏为六绝句》。
④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
⑤⑥丹纳:《艺术与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版。
⑦⑧梁漱溟:《人心与人生》,学林出版社199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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