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第六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以备受争议的生物科技为题材,讲述了一个特殊的学生群体——“克隆人”几与“正常人”无异的成长心路、情感经历,以及他们早被设计好的“命运”和其后无可回避的“责任”——为人类提供用于移植的器官。本文尝试从反乌托邦这一视角解读该小说,并结合反乌托邦思想关注人性的传统,探讨人性恶的根源。进而提醒人类从虚幻的乌托邦梦想中醒来,理性追求社会发展。
关键词:石黑一雄 《千万别丢下我》 反乌托邦思想 人性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石黑一雄是活跃在当代英国文坛最为著名的日裔作家,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他以“国际主义作家”自称,曾被英国皇家授勋为文学骑士,并获授法国艺术文学骑士勋章。石黑一雄迄今共出版六部长篇小说,每部小说都被提名或得奖,其作品已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发行,并获得广泛好评。石黑一雄的第六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于2005年问世后立即在欧美获得众多好评:2005年获英国布克提名、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奖提名;2006年美国亚历克斯奖和2006年意大利赛罗诺文学奖,被《时代》周刊、《纽约时报》、《环球邮报》、英国广播公司等英美媒体列入年度最佳图书。众多学者对石黑一雄的作品表现出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在现有国内外学者对《千万别丢下我》的研究中,对该小说的科幻体裁和石黑一雄的写作手法的探讨占多数,但尚没有学者明确地从反乌托邦角度分析该作品。本文尝试从这一较新的视角解读该小说。
一 极具欺骗性的“乌托邦”
《千万别丢下我》是一个关于人类新品种克隆人的令人悲伤的童话,是一则令人深思的当代寓言。作者在小说中编制了一座田园诗般的英格兰乡间寄宿学校黑尔舍姆,其远离人间喧嚣的伊甸园般生活对于学生来说仿佛是一个小小的“乌托邦”:他们在这里受到良好的教育,按时完成作业和任务,上交自己创作的作品,用物物交换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交朋友,谈恋爱,过着看似幸福完美的生活。然而,在小说主人公凯西夹杂着对过去生活回忆的叙述中,石黑一雄逐渐揭开了这个极具欺骗性的“乌托邦”的神秘面纱,展现在读者眼前一个残酷的现实:黑尔舍姆的学生是克隆人!每一个克隆人成年之后都将开始为人类“捐赠”器官,随着“捐赠”次数的增加,他们的生命会逐渐衰竭,在完成三到四次“捐赠”以后走向生命终结。人类将自己长生不老的梦想建立在这些克隆人短暂的生命之上,把他们“制造”出来,安置在一个看似“乌托邦”的社会角落里,用教育给他们洗脑,让他们自愿接受为人类捐献器官直至生命终结的命运。人类为了追求自己理想的乌托邦世界,通过漠视克隆人的人性,心安理得地将他们视为器官的存贮器。透过对黑尔舍姆克隆学生悲惨命运的描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于人类新品种克隆人的悲悯情怀,以及他深刻的反乌托邦哲思和对人性的呼唤。
二 反乌托邦思想
反乌托邦(Dystopia)文学是20世纪西方文学中出现的文学流派,它是乌托邦文学分化出来的一个重要分支。乌托邦(Utopia)是由英国人文主义者托马斯·莫尔在16世纪早期提出的,它源自两个希腊词“Etopia”(好的地方)和“Outopia”(没有的地方),合在一起可以理解为“乌有之乡”,是人类对美好理想社会的憧憬。目前乌托邦文学研究者一般将“美好之地”称为“乌托邦”,而将它的反面——对乌托邦冲动持否定态度的作品称之为“反乌托邦”。
反乌托邦文学反映的是反面的理想社会,其作品通常叙述技术的泛滥表面上提高了人类的生活水平,而实质上掩饰着人们虚弱空洞的精神世界,作品中流露出对未来世界潜在危险因素的担忧和预测。加拿大批评家诺斯罗普·弗莱认为:
“存在着两种乌托邦罗曼司:正面的乌托邦,发展为一种理想世界,或者至少与我们拥有的世界相比更为合意;另一种是讽刺的,或者反讽的乌托邦,它表现同样的社会目标,却采用了奴隶制、极权或者混乱形式……但这种特殊类型是现在科技社会的产物,发展出一种意识,这个社会将注定遭遇同样的命运,个人无处遁行,它那逐步加强的现实性显示,技术力量趋向于不仅控制自然界,同时也实施对大脑的手术。”
弗莱的这一论断说明,当代乌托邦文学,尤其是反乌托邦文学,与技术力量的发展有密切关系,技术力量大大强化了社会计划的实施以及对人类生活的控制力。乌托邦写作与科幻的融合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一种趋势。
石黑一雄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中预测的未来生物技术的泛滥绝不仅仅是凭空臆测或异想天开,他所构想的生物技术,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或正在展现它的威力。英国罗斯林研究所于1996年首次成功克隆多利羊,宣告了“克隆”这一新技术的诞生。作者把小说的背景时代设在上世纪90年代的英国,显然是设想如果克隆技术在那个时代不加遏制地蔓延开来并成为社会运转机制中的一部分,那么人类社会就会面对如何处理正常人类和克隆人关系的问题。石黑一雄对伦敦《每日电讯报》解释说,这部小说“提供的状况,是只要科学战线上一两件事的发展有所不同,那么20世纪末的英国就有可能存在的一种状况”。《千万别丢下我》是一部科幻小说,但是这部小说所关心的并不是克隆人和器官移植技术的发展,而是在敦促我们去认真思考技术背后有关人性和生命伦理的重大课题:当有一天克隆人从技术的角度成为现实,我们是否也从思想上准备好了该如何对待这些克隆人?在《千万别丢下我》中,石黑一雄让我们看到,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它将会造成怎么样的悲剧。
随着科幻小说的发展,生态批评家越来越关注其作品中对科技的态度。作为生物链上独立的一环,人类自身内部存在生态平衡问题。这包括两个方面: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而人类文明进步的取得往往是以自然生态的破坏为代价的。面对自然环境的失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于生存的竞争而导致异化,这就是社会生态失衡。同时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态失衡又必然导致人类精神层面的异化,故而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也是生态批评的研究范围[3]。科技不但改变了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同时也造成了人的全面异化和人类社会内部生态关系的恶化。按照生态整体主义的观点,“人类社会是生态系统的一个最重要的子系统”。小说《千万别丢下我》通过讲述克隆人面临的痛苦和悲惨命运,从基因道德伦理哲学角度,对人类社会“无自然的伦理”和“无自然的道德哲学”诱导下的“人造人”行为做出了深刻的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批判。
三 人性呼唤
历史上许多哲学家都有过对人性善恶的思考,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从洛克到卢梭,每个人都提出了自己对人性的主张。人性历来是反乌托邦文学关注的重点问题。反乌托邦文学坚持人性恶论,认为人类社会的非理性发展根源在于人性邪恶。反乌托邦文学惯用讽刺的手段揭示人性的脆弱和人类价值观的扭曲。在小说《千万别丢下我》中,石黑一雄通过披露人类漠视克隆人的人性,对其“非人化”对待的残酷行径,让读者深思:克隆人是不是人?
从先天的生物学特性来讲,克隆人属于“技术人”,不同于绝大多数的“自然人”,他们由人类根据“原型”制造出来,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通过孕育和分娩来到世上。此外,书中的克隆人不具有生育能力,这也是无形中使他们与人类疏离的原因之一。因此,克隆人和自然人在身体特性上确实有所不同。然而,从后天的情感特性来讲,克隆人与自然人一样能够被教育被感化,具有感知事物的能力,具有七情六欲,具有艺术创造的能力。小说中夫人的画廊在书的末尾被揭晓,夫人画廊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全世界知道和了解,这些学生其实和普通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灵魂、思想和创造力。尽管来到人世的方式与正常人有所不同,但是他们也是人,他们不仅“具有灵魂”,而且还可以被教育成为“敏感和聪明的人”。他们也和正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他们的生命同样值得珍惜,他们的愿望同样值得尊重,他们理应得到和正常人一样的生存空间和自由。小说的题目《千万别丢下我》是凯西一度拥有最后神秘消失的一盘磁带里一首民歌的歌名,它在小说里反复出现,暗示了小说令人困惑的主题:我们如何定义人类,如何接受我们人类的命运,如何看待人性。小说中的反乌托邦世界向科技飞速发展的人类世界提出了问题:如果人类对科技发展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世界会呈何形态,人类内部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而人类又该如何承担这种选择造成的后果?石黑一雄具前瞻性的反乌托邦哲思令读者深思。
在读小说的时候,读者可能会有疑惑:这些克隆人为什么不尝试逃离?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的命运?小说中的看护人露西小姐说出了缘由:从小到大,他们早就一遍又一遍被告知命运已被注定,他们必须保持健康的状态,然后把自己的重要器官捐献给那些需要的人。在十几年的强化教育之后,他们完全接受了这可怕的命运。人类用教育作为手段来给这些克隆人洗脑,让他们自愿成为人类的牺牲品。人类漠视他们的人性,将其“非人化”对待,从而心安理得地攫取他们的器官。如小说中所说:“无论人们对你们的存在感到多么不自在,他们首先关心的是避免自己的孩子、配偶、父母、朋友死于癌症、运动神经元疾病或者心脏病——他们说服自己的理由就是你们不是真正的人”。
反乌托邦主义认为人性邪恶的根源是人类崇尚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科技至上观”。而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以人为宇宙中心的观点,“它的实质是: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一切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石黑一雄在《千万别丢下我》中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和“科学至上观”:人类为了追求理想乌托邦生活,将自己长生不老的梦想建立在克隆人短暂的生命之上,盲目发展科技,滥用科技,造成了人性的全面异化和人类社会内部关系的恶化。人类崇尚科学至上,掌握了造人的技术,然而我们是否能够负载得起造人的道德?石黑一雄在小说中向我们展示了人类由于人性迷失而造成的悲剧。正如书名《千万别丢下我》所暗示的——一个在“千万别丢下我”这首歌曲中独舞的小女孩,紧紧闭上双眼,仿佛双手拥抱着过去那个友善的世界,一个她内心明白已经不再存在的世界,而她还是紧抓不放,恳求那个世界不要放开她的手。
四 结语
21世纪是一个人类信仰迷失和人性异化的时代,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已经成为机器的奴隶。反乌托邦小说从另外一个角度审视了人类科技发展的利弊,它能够警世可能到来的灾难,带领读者一起反思。在《千万别丢下我》这部反乌托邦科幻小说中,石黑一雄用丰富却符合逻辑的想象给读者展示了一个人类编制的极具欺骗性的“乌托邦”,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崇尚“人类中心主义”和“科技至上观”,滥用科技,非理性追求社会发展,最终导致了人性的迷失和人类社会内部关系的恶化。
本文认为,反乌托邦小说的最大魅力在于其警世作用。它通过预测和想象未来科技泛滥导致的社会灾难和人性邪恶向人类发出预警,提醒人类从虚幻的乌托邦梦想中醒来,理性追求社会发展。
参考文献:
[1] David W.Sisk,Transform actions of Language in Modern Dystopias (Westport,CT: Green Wood Press,1997)4,7.
[2] Northrop Frye,“Varieties of Literature Utopias”.Utopia and Utopian Thought.Ed Frank E.Manuel.(Boston Beacon Press,1996).28-29.
[3] 樊浩:《基因技术的道德哲学革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
[4] 韩松:《人造人:克隆技术改变世界》,中国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5] 石黑一雄,朱去疾译:《千万别丢下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
作者简介:王红丽,女,1985—,江苏人,硕士,助教,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工作单位:上海第二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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