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拉响
太行山里有座兵工厂,她就是先锋机械厂。
40多年前,我们从繁华的大城市,乘着解放牌卡车唱着: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卡车向太行山驶去,一路上年轻人的歌声此起彼伏,进入夜幕笼罩下的太行山以后,欢快的歌声悄然而止,沸腾的歌声,火热的激情,突然降温,变得十分沉静,像火山口刚喷发出的岩浆,落入水中,升腾炽热的蒸汽过去之后,岩浆变成坚硬的石头,从狂热浮躁到深沉冷静,年轻人开始走向成熟,无数次的热情喷发,无数次的急剧冷却凝铸一个人生。
经过四个小时的颠簸,卡车终于停下来,停在一处黑黢黢的山坳里,黑暗中有一盏灯,风一吹,忽明忽暗,好像是在向新来的战友打招呼。
队伍迅速聚集在灯下,带队的领导开始讲话,他讲的第一条是纪律,第二条还是纪律,然后他用手指向四周黑乎乎的山峦说:“请同学们注意,一定要服从指挥,不许乱跑,乱动,这里是军事禁区,四周的山上都有国防工事和哨兵,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指挥。”
随后每人发两个粗瓷大碗到食堂吃饭,饭后背着行李跟随向导,东拐西拐钻进山沟里的一所房子,从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看到,屋内靠北墙是一溜地铺,炕席下铺着厚厚的麦秸。
天亮后走出屋子,回头仔细一看,昨晚住的是一排建在山坡上的民房,刚刚竣工的房子,还没有安装门窗,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生石灰味儿。
登上山坡,举目眺望,广袤的天空下都是山峰,就像大海的波涛一样,近看沟壑纵横,远看山岚如黛,看不见来路和去路。
脚下的岩石上布满褐色癍点,背阴处长满地衣和青苔,从今天起,生命将融入这古老的地质的年轮,迈向人生的第一步,从今天起,我就是先锋厂的军工了。
突然山谷里传来一阵人的警报声,刺耳的声音中夹有几分凄厉,像一只怪兽匍匐在山沟发出沉闷的低吼。
这是防空警报吗?不,这是军工厂上下班的笛声,每天早、中、晚三次,因为工厂的车间太分散,分布在大大小小三十多条山沟里,一般的汽笛发出的声响,在这里如同蚊子叫声一样,大功率的警报器,传出声音比较远,而且穿透力强。
在六十年代国民经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先锋厂创造了军工史上的奇迹,创造了两个“五十六”:他们劈山凿岩、建厂盖房用了五十六天,安装设备、试制投产用了五十六天。他们用了两个五十六天,把一批新武器装备了部队,成为全国军工的一面红旗,两个“五十六”实现了先锋人的理想。
理想是一种获得,也是一种牺牲,是更多的痛苦和寂寞,一个平凡的人,因为有了理想而变得伟大。
警报器日夜不停地吼叫,奏响的,是时代的主旋律。
子弹上膛
扎在山沟里的先锋厂就是一座特殊绿色军营。
在这里虽然没有军事训练和演习作战,但每个职工既是集体的一员,又是独立作战的个体,全厂上下生产组织有序,步调一致犹如一颗上膛的子弹,从上下班到生产操作整齐规范,准确到位。
进了车间如同子弹压进弹仓,站在机床蹋板上如同子弹被推上枪膛闭锁,电闸一开如同扣动扳机,车床一转如同子弹击发,炽热的火药产生的巨大推力将弹头击出。
一声冰冷梆硬的钢坯,要经过车、铣、刨、磨等多种加工手段才能完成一件成品,原来笨重粗黑的钢坯完全变了一个样,它变得玲珑剔透、体态盈人,宛如一件雕刻艺术品。
在这件艺术品上有直线、曲线、螺旋线,有沟、有槽、有圆、有方等复杂形状,由若干几何线条构成的艺术品是世界上最简洁、最朴实无华的一种美,它是劳动创造出来的一种美。
你看车床上的三爪卡盘夹着工件飞快地旋转,乌黑发亮的合金刀头往上一切,只见刀尖上立刻卷出铁屑,顺着刀尖上的凹槽,沿着刀架,小溜板像一条欢畅的小溪一样,一直流到地上,淌进过道,剧烈的摩擦产生的热量使铁屑浑身发烫,落在地上把水泥地坪上的油渍烫得嗤嗤地冒烟,刀尖一离开工件,这条小溪立刻变成一条长长小蛇僵硬卷曲在地上。
一块普通的碳素钢就这样一点点被雕琢出来,要保证质量,每道工序都必须要进行检验。
“打高压弹”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这是一种抗爆性检验,有一次车间派我去,当我进了小黑屋,坐在工作台上把子弹压进枪膛,击发后子弹射进地下暗井,听到子弹脱离枪口的声音真是好惬意,记得在学校军训时,听说实弹打靶兴奋的好几天没睡好觉,现在“打高压弹”就像鸡叨米一样,简单重复无聊透顶,然而简单就是责任,无数责任构成的就是质量。
经过几十道乃至上百道的工序,加工后的工件最后还要进行热处理,只有经过热处理的钢件才能进入组装行列。
钢刀要经过淬火才能锋利,人要经过烈火的考验才能成才。
进入组装的零件被打扮一新,闪着银白色的那是镀铬,外表闪着蓝幽幽光泽的是褚黑,黑白分明的零件整齐地摆在工作台上,工人戴上白手套将零件组装、调试、检验、防腐、装箱、入库。
最后大家亲眼看着国产新式武器装上军用卡车,这是最愉快的一天,就像送自己的儿子上前线一样骄傲。
大家心理都知道在草绿色的篷布下,那些武器都凝结着每个人的心血和汗水,他们的心也随着卡车一同驶向军营,每个人都把自己看做是一粒子弹,被战士推进枪膛,时刻准备击发。
死打硬拼
天一亮,一绺阳光从窗户上斜射了进来,灰朦朦的车间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车间里静悄悄,只有东南角那台拉床的马达还在嗡嗡地响着。
站在拉床前是一位名字叫焦满长的老工人,此时他站在拉床前聚精会神地操作着,到今天,他已经是第三个白天和连续两个夜晚,没有离开机床一步。
因为连日熬夜,他脸色憔悴、眼珠布满血丝,他多么应该休息一下呀,有人提出要替换他,他死活不答应,他怕别人不熟悉拉刀操作的技巧, 把刀打了,会影响任务的按期完成,前些天就因为拉刀缺货影响了生产,零件滞留在拉床前堆得像小山一样。
他把加工好的一件,轻轻地放置在身后的周转箱里,顺便瞥了一眼旁边的半成品,估算一下剩余的数量,按目前的速度到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就可以完成了,想到这儿,心里涌上一阵喜悦,完成任务后第一件事,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觉,几天来只觉得浑身骨架子像散了一样,两个腿像是灌满了铅,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决不能出一件废品。
那双浸满了机油、筋脉暴露的手,在灯下可以看见青色的脉管、红色的血液在流淌,那是一双经过无数次磨练的双手,呼唤着凝聚着生命的力量,那是一双富有表情的手,自信、坚强掌握着希望。
夜深了,高的是山峰、低的是河谷。
天亮了,转的是机床、动的是双手。
一双手不停地重复固定的工艺动作,软溜溜、滑腻腻、黄澄澄的机油,从他的指间流过,像是一首诗、一首歌悄声细语地为他伴唱,当歌声戛然而止时他进入了梦乡。
焦满长是铁人式的英雄,工人阶级的榜样,是军工的脊梁。
焦满长是先锋厂一名员工,我和他有幸住在一个宿舍里,其实他与普通人相比没有什么两样,到食堂打饭敲饭盆、晚上睡觉打呼噜,念报纸经常念错别字、白字。
有一次在学习会上,他念毛主席的诗词,把“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念成了“战士指看南澳,更加忧忧忽忽”,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地大笑。
不过他确实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那双粗壮的大手,尤其是那大拇指的外形,与别人不一样,就像个铁锒头,啤酒瓶上的铁盖他用拇指往上一弹,“砰”的一下瓶盖就崩了出去,这还不是最厉害的,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他用大拇指将啤酒瓶底顶开,顶掉下来的啤酒瓶子底儿碴口四周齐刷刷地,像一个厚厚的眼镜片,表演完了之后大家高声喊好、拍手叫绝,这时,他也开心地笑了,大脸盘上的麻雀眼也笑成了一条缝。
可惜那个时候生活相当艰苦,喝啤酒是件很奢侈的事,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只见表演过一次还没有看够。
先锋厂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活着干,死了算,死打硬拼玩命干!”激昂的口号产生在悲怆的年代,作为一个时代的音符,一段创业的缩影,将永远载入军工发展史上。
枣树风格
春天枣树发芽了,先锋人最早迎来了春天。
枣树的树干歪歪扭扭、疙里疙瘩,它没有白杨树的挺拔俊秀,更没有柳树的婆娑摇曳,它扎根在山沟里,它木质坚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越是贫瘠的地方越是长的茁壮厚实。
枣树开花的春天,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候的,这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与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却与职业有关,军工是一种职业,是一种奉献,就像在偏僻的山沟里满山遍野的枣树。
所以经常在石缝里、山崖上、巨石旁会钻出一些嫩嫩的枝丫,几天没看见树尖就蹿出老高。
等到枣子全部红了,满山遍野就像挂满了红玛瑙一样,先锋人喜欢大枣不仅是因为枣树伴随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成长,而且大枣可以信手拈来,推开窗户一簇树枝便蜂拥而来,一嘟噜一嘟噜的红枣任你挑选。大枣就是最钟情于那些甘于寂寞的人。
在以苦为荣、以苦为乐的年代,这里一年四季吃的是“土豆丝儿、土豆块、罗卜条、白菜片儿”,偶尔吃上一顿西红柿炒鸡蛋,那就是天下最美的菜肴了,金黄色的煎鸡蛋与西红柿搭配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绝妙的组合,它红白相间,红里有黄、黄里透着红,西红柿酸甜可口,煎鸡蛋松软焦嫩,真是鲜美无比齿颊留香。
生活上就是这样容易满足,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足足激动了近半个世纪。
这里没有剧场、电影院、公园和图书馆,连报纸一般也很难看到,有的是数不清的沟沟岔岔,有的是满山的大石头。
那年冬天广播室的小孟回家探亲,临走时推荐我代理几天广播员,因为我讲的是普通话。
广播室在7号的一间小屋子里,早晨6点钟必须进入广播室,第一件事,先把机器打开,把电子 管进行预热15~20分钟左右,然后打开电唱机,这时候工厂的上空传来雄壮的《东方红》乐曲声,乐曲结束后对着麦克风只讲一句话,那就是:“先锋厂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下面请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乘播送新闻节目之机,快步去食堂打早饭,待新闻节目播送完了,锁上播音室的门到车间去上班。
中午可以早退半个小时,可以享有不用排队打饭的特殊优惠。但中午和晚上多了一项程序,就是在新闻播出之后换上一张唱片,这张唱片是歌唱家马玉涛的两首歌曲,一首是“小河的水清幽幽,庄稼盖满沟……”另一首是“老房东半夜查铺”,中午晚上各放一次。
从进厂第一天就听这两首歌曲,一直到离开,大约山上的石头也能 哼上几句。
九十年代初,先锋厂从山沟里迁进城市,面对滚滚如潮的市场经济,先锋人又面临新的考验,在新的困难和挑战面前,他们仍然安定从容、坦然微笑,固守着清贫,守护着心灵的寂寞。
人进了城市,但他们把魂和梦留给了太行山,仍然像顽强的枣树一样,给上一滴水就能绿出一大片,无论到哪里,都是默默地奉献。
先锋厂迈出的步伐是铿锵的,走过的路是坚实的,留下的每只脚印都是一本书。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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