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1954年我们这届学生进了北岘村完小。
人生由许许多多“阶段”构成,对于一个农村孩子,初小升高小应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头一回走出自己的出生地(村),来到一个新环境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新老师、新同学)中。原先逼仄的世界一下子在眼前展开。
我们村与北岘村相隔五里路,一早一晚跑两趟。必经的东河(汉河)石桥在1953年被大水冲垮,要在早年,按惯例村里的富户会集钱把桥修好,当富户在土改中被斗,分走了地、房和财物,自己也成了贫户,桥就修不起来了。村里人(包括我们学生)常年只能趟水过河。冬天河水冷得刺骨,夏天一发洪水就干脆过不了河,我们学生就上不了学。遇这种情况,家也住河这边的丁老师就带着其他村的完小学生到我们村,合起来一起上课。这就不会因发大水误了课程。
丁老师是我们五(3)班班主任,教语文课。三十多岁,高瘦个,白净脸。是乡下人又不像乡下人,听说在天津一所师范读过书,论学历是全完小最高的。开学第一课,丁老师走进教室先问句:同学们好。把大家问怔了,以前从没老师这样。见没人应,丁老师笑了一下,说老师问同学们好,同学们也要问老师好。不然不礼貌。大家笑了。丁老师说现在我们再来一遍。我们欢笑着高呼老师好——觉得很新鲜,很带劲。也许就是这蛮有意思的“前奏”拉近了我们与丁老师之间的距离,很快便亲近起来,在意识里不觉得他是老师,而是小叔、小舅什么的。丁老师教课很认真,也很和蔼,不像别的男老师那样动不动“熊”人,下了他的课,大家就把他围在讲台上,除了问功课,还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城市的洋灰(水泥)路不渗水,下大雨是不是把房子都淹了?还有电灯那么亮不能把人的眼刺坏了?等等。丁老师就边笑边回答我们的怪问题。
很快我们又发现丁老师也有短处,就是胆子小,在路上碰见大牲口和狗便绕道走,有回教室飞进一只蝙蝠,吓得他赶紧用讲义挡着脸。这时班上一个叫常桂欣的男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弹弓,一边往上装石子一边朗念判决词:狗日的,吓坏我们的老师,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正要发射,被丁老师喊住。当蝙蝠被哄赶飞走,丁老师才恢复常态,解嘲说蝙蝠是世界上最瘆人的物种。有同学问蛇呢?他说一样。问你打蛇吗?(在我们那儿有见蛇便一定打死的惯例)不打。为啥不打?丁老师说,蛇长得丑,吓人,可它也是一生灵呵。停停又说,人要善待所有的生灵呵。下了课,他说我教你们唱首歌吧,我们觉得很稀罕,想你也不是音乐老师还教什么歌呀。丁老师就一句一句地教。我们会了,他就从口袋掏出口琴,先吹个过门,等我们唱起来,他就一直伴奏下去,我们唱:
有一种爱像夏虫永长鸣
春蚕吐丝吐不尽
有一种声音催促我
要勇敢前行
圣灵在前引导我的心
……
和丁老师在一起我们很愉快。
转过年到了1955年,这一年整个春、夏没下过一场透雨,进秋却下个不停,像有人把天捅漏。汉河涨满了槽,哇哇响着奔向北海。水面上漂着从上面冲下来的树枝树根,也有一些淹死的猫狗。
我们在村头翘首以待,等候丁老师送教上门。可等了大半晌,也没见老师的身影。就想老师一定有事脱不开身。没了指望,我们就一齐奔向河坝,看大人“捡洋捞”从河水里打捞木头和死猪死狗,挺乐呵的。到了黑下,满村都飘着肉香味。
丁老师一直没来,我们很惦记,等雨停水退返校上课,也没见丁老师的面,换成一个姓赵的女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同学们议论纷纷,不过很快便晓得丁老师被县公安抓走,犯了反动道会门的罪。至于是啥个道哪个门,又反动在哪里,就没有人能说清了。反正被政府捉拿问罪,就和反革命、特务是“一路货”了。
这一阵子抓人很多,“排”(枪毙)的也多。一件事如反复发生也就习以为常了,就像肉市杀猪杀羊那般。可这一回要倒霉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喜爱的丁老师,不知咋的,明明知道是阶级敌人,对他也恨不起来,反倒有些可怜他,盼望政府能从轻发落,最起码留下一条命。我们班有个叫丁素梅的女生,她爹在县检察院工作,虽说不是大官,也能知道些内部消息。我们就想让丁素梅回家打探。出面找丁素梅的是凤起,他与她同桌,又长得帅,丁素梅对他很有好感。他的话丁素梅会听。
果不其然,第二天丁素梅就带回了消息:丁老师因“在教”被抓,不仅“在教”还传教,用反动思
想毒化人民,危害革命事业。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
大家哑口无声,过会儿凤起说:当不得丁老师真犯法了呢,有一回,我到他办公室送作业,是晌午,桌上摆着饭。他闭着眼,两手合成块,嘴里不住念咕:我有罪,我有罪……
真的么?大伙惊讶问。
撒谎是王八。凤起伸手摆出王八形。
自己都承认了,那肯定是有罪了。丁素梅说。
会、会判死刑么?我们紧张万分地问。
这个……
你爹咋说?
他说,是剃头刀子擦腚——
险乎啦!可重抢先说出来。
我们更加慌张,你看我,我看你。
这时,上课钟敲响。
趁吃晌(午饭)的时候,俺们几个同学又凑在一起,也没心思啃干粮,一齐议论快丧命的丁老师,心里沉甸甸的。当然也有些责怪:你个丁老师,好好教书得了,干么要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呢?这般政府能饶得过你吗?连老蒋都打倒了,你这样的小鱼小虾,还扛收拾?
又一齐叹气。
丁素梅,你还得打听打听,丁老师到底能不能判死罪?凤起再次给丁素梅下命令。
丁素梅面带难色,最后还是应承下来。
第二天俺们又聚在学校后面那片杨树林里,听丁素梅报告情况。
她说:俺爹问了,领导说丁槐仁(丁老师的名字)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我们“咝咝”地吐气,布告上对判死刑的人都这样写,就晓得丁老师是凶多吉少了。我想起树昌叔对我说的活人与死人永不会再见的话,心如刀割。树昌叔见不到了,很快丁老师也见不到了。对此,我们都很悲伤。可除了悲伤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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