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属舵柄呈丫字形，像三张伸开的桨叶；液压系统隐藏得很深，仿佛存在于冥冥之中，却在掌控一切。船长老黑伸出食指轻轻拨转某个桨叶，并没有怎么费力，笨重的货轮就异常驯服地改变了航向。操纵货轮，就像支配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一样灵活自如，随心所欲。老黑转动了几十年舵轮，是通过链条的机械传动控制舵的角度；改用液压舵后，玩起来也得心应手，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转动大舵轮时的那种气势、力度和手感。凡事习惯也就自然了。有一点没有改变——每当将货轮平安离开磕磕碰碰的码头，驶向广阔平坦的大海，老黑就有一种驾驭、征服、操纵、支配的欲望又一次得到满足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他的全身涌向手臂，集中到几个粗短的指头上，把成就感转化为驱动力，沿着隐藏的液压系统向后传递，以改变舵的角度，修正货轮的航向。
此时，袖珍货轮“威显”号机舱上方的排烟孔里有规律地喷吐出一团团灰色浓烟，倾斜着向上升腾，逐渐淡化，悄然无声地消逝在湛蓝的空中。海面铺满阳光的色彩，晴朗的天气增添了航行的惬意。小城怀抱着的毛口港已经错移到身后，大洋深处的平山岛还被群岛阻隔着，耸立在人们美好的想象中。
“威显”号的这个航次，是前往平山岛运送建筑材料，有空心砖、水泥，还捎带了水果、饮料等杂货；回来，要装载相大下巴在那里加工的扇贝丁，虽然只有50吨，但运价高。行船必须“钟摆式”，从A地将甲货运往B地，再从B地将乙货运往A地，来回有载，不跑空船，才会效益最大化。当然业务都是老板联系的，黑船长只负责跑船。
但是今天的这个航次有点悬。老黑是一忽儿心花怒放，一忽儿忧心忡忡，概括起来就是喜中有忧。高兴的是这个航次额外收获颇丰，只要安全到达平山岛，就大功告成；担心的是船上载客太多，一旦出现意外……这样的喜忧参半，还真是折磨人啊!
同样心神不定的还有平山乡副乡长居亦然。他这个时候正在大通舱里心不在焉地玩着扑克，眼皮突然遭袭击似的猛跳了几下，别别别，仿佛弹跳有声，完全不由自主。眼皮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跳?分明是心里不踏实。不踏实什么呢?舱里这么多人哪，和偷渡别无二致!
船长老黑和副乡长居亦然，一个在舵楼里，一个在舱下。两个人的担忧却不谋而合，在同一根悬空的钢丝上重合了……
上午十点多，“威显”号装载完毕准备起航时，毛口港陆续拥人大批乘客，发现藏在码头下面的这艘货轮，又听说要开往平山岛，就蜂拥而来一定要上船。老黑慌了，相大下巴凑近老黑说：“打上次我跟着你们船从平山岛出来，快一礼拜了，平山岛不仅没通客船，连货船也没通，要了命了。”“是吗?”黑船长有些吃惊，“因为杀人案?”这期间，“威显”号又跑了一趟海盘车岛和大山岛，老黑不知道平山岛不通船，但平山岛发生了杀人案。倒是听说了。相大下巴摇头：“听说是客船坏了，上坞维修。”老黑话题一转：“那个杀人犯逮住了?”相大下巴还是摇头：“说是藏在山里，哪那么好逮。”老黑从舵楼的侧门望一眼码头上面黑压压的人群：“这些人怎么整?太多了。”相大下巴咧了咧嘴，下巴显得更大：“都挺可怜的。你看，还有子弟兵呢。”
码头边散乱地立着一片人，大包小裹，有的在焦急等待，有的大声吵嚷，他们也来得正是时候，货轮已经装载完毕，正待起航!相大下巴说的子弟兵，是一个穿海军蓝大衣的年轻人，站在码头边向下望了几眼，又退回到人群后面去了。因为是半架子潮，船舷与码头有一米多高的落差，情形有些险恶。老黑的船，以前并不是没有载过客，三五个，七八个，虽然违规，但方便了旅客，港上即使发现了，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都知道平山岛偏僻，班船经常断航，老黑的船常跑平山岛，帮忙捎脚自己也增加一点收入的事没少做。但是突然拥出这么多人。老黑还是吓住了……
老黑把黑乎乎的一颗脑袋从舵楼侧门伸出来。冲码头上的人群喊，别过来别过来，我这是货船!一条壮汉却挤过来说，船长!那么多货都能装，差这么几个人啊?
这叫什么话!老黑生气了。他知道今天弄不好会出事，就果断地摇响车钟向机舱发出指令，让大车开动机器，又朝前面挥了挥手，示意大副赶紧解缆。机器轰然作响。大副和小伙计一前一后，把缆绳抓在手中。猝不及防间，壮汉神兵天降一般，从码头上跳了下来。老黑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呼嗵”一声，他就扎扎实实落到了遮盖水泥包的墨绿色尼龙苫布上，纹丝不动，像是练过的。老黑火了，正要喝斥，又一道黑影闪过，又跳下来一个戴黑色礼帽并且脸上有刀疤的瘦汉。老黑脸上的胡子颤抖了一下，细看时，刀疤脸已经背过身去，叉开两腿，稳稳地立在货堆中央，仿佛在看远海的风景。老黑慌了，心想是自己看错了?他那脸也许是涂花了?也许是打上了帽檐的暗影?那人虽不再回头，背影还透出腾腾杀气!
老黑的怀疑和担心不无道理。现在很少有人戴帽子，尤其是礼帽，而且还背朝人群。影视剧中的某些镜头在脑海里闪过，老黑的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正在收缆的大副和小伙计手抓缆绳，瞅着船上莫名其妙多出的两个家伙，不知如何是好。
效仿者紧接。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伙像武打影片里的侠客，飞身从码头跳下，一个接着一个，有人摔倒苫布上，有人还差点滚到海里。高耸的货堆之上多出的这一小撮人分外显眼，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海去。码头上还有人比量着不敢跳，就争先恐后地顺着嵌入码头边缘的台阶往下挪蹭。残留台阶上的冰碴霜层已经被太阳烤化，有污水洇下来，脚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更有甚者，张开双臂，要往舵楼上扑，被老黑及时喝住。一般货轮都是腹部鼓凸，艏艉收敛，腹舷贴住码头的陡壁。艏艉与码头必有间隙。此时尾缆已松弛，舵楼的外侧离码头有一米多空间，下面是令人眼晕的海!
局势相当不妙。老黑的脸更加黑了。船已经超载，考虑天气晴好，航行时间不过六个小时，不会出事，但是增加几十个活物，虽然重量不是太多，却增加了不确定因素，老黑哪敢大意?老黑让大副阻止台阶上的人往下出溜，并驱赶已经跳到船上的，让他们从台阶爬回去。大副朝那一小撮人喊：“上去!都上去!怎么下来的怎么上去!聋了吗?!”
那一小撮人脚踩苫布，分散开来且互相抓扯。占领了几乎整个货堆。这样的好处一是不至于有人失足落水，二是占满了地码头上也不会有人再跳下来，他们不可能回去，嘴角因此浮起一点点胜利者的微笑。
正乱着，一阵铃声响，港上的安全员小童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小童穿一身制服，很英武。车没刹稳，就红头涨脸地吼：“黑船长!你想千什么?!’-
船长老黑求救道，小童啊，他们起了哄往下跳，招架不住啊!你自己看看!
“太不像话了!”小童说着，伸手拽住一个正要往台阶上挪腾的老太太，“大娘!危险!”
老太太抹着眼泪：“孩子!你就放我上船吧!我上岛里看闺女，在毛口这鬼地方都憋三天了，还遇上骗子。说是帮我买船票，拿了钱，人没了……”
小童说：“不行啊大娘，这是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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