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庄,先生这个称呼是属于刘铭专用的,就像说到队长指的就是李山一样。李山当队长也不过十年,以至于生产队都拆散二十年后的今天,人们见了李山,仍旧称他为队长。而刘铭当先生比李山当队长要早得多,在李山刚当上队长的时候,庄上有点啥事,李山就到刘铭家去请教,李山也称刘铭为先生。
先生原来的职业是合庄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学校分来几批正规师范毕业的学生,虽然这些学生都是刘铭教出去的,也都很尊重刘铭,可他们还是在一片尊师声中,活生生地把刘铭挤出了学校,把先生挤兑成了农民。
成了农民并不影响刘铭当先生,合庄人见了他,仍是毕恭毕敬的,包括那些刚懂事的孩子。孩子在骂人的时候,在打架的时候,在祸害别人家庄稼的时候,看到先生过来了,他们立刻老实了,一个个蔫头巴脑地站得溜直,等候先生发落。如果先生没看见或是假装没看见,先生走过去后,孩子们就像是捡到多大便宜似的,一个个乐得屁颠屁颠的。对于这些孩子们,先生是他爷爷的先生,是他爸爸的先生,是整个合庄的先生,他们掂量着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先生之所以成为先生,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先生在年青的时候,曾参加过几次省市县的书法比赛,但都没有入选,原因是他写的字太板正了,像是剪刀剪出来的,印刷厂印出来的,电脑打出来的,唯独不像手写出来的。
但合庄人就是喜欢这样的书法。他们说整个黑龙镇贴在门上的对联,哪儿的也不如先生写的好看。别的庄上的对联,写得那简直就是屎克郎爬的,鸡爪子踩的,有的字圆轱辘的都看不明白写的是什么。他们说这样的对联贴在门上,要是被来来往往的人误读了,那这一年的日子都不会顺当。
十几年前,一进腊月门,先生就跟神仙联系在一起了。合庄人信神,有些人家供奉着神仙,天地爷、灶王爷、菩萨、黄仙、张仙、长仙,这些属于最基本的。家里有牲畜的还要供马王爷,家里有水井的供龙王爷,家里当医生的供药王爷,是木匠的还要供鲁班。神仙都是有牌位的,也是有固定供奉地点。比如天地爷供在外屋门的左侧;灶王爷供在锅台的后边;菩萨在卧室里;龙王爷在水井边上;马王爷在牲畜圈中。牌位是用黄纸叠成的,上面写上奉供某某之神位的字样。牌位的两边还贴有对联,对联当然是从老辈子沿传下来的了。比如说天地爷的对联,上联是“天地三界主”,下联是“日月照乾坤”;灶王爷的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保平安”;菩萨的上联是“西湖三月景”,下联是“南海一枝春”。虽然就是这个内容,多少年没变过,但年年要换新的,因为过年了吗,新的一年,换新的就是图个好心情。
换新对联就需要重写,于是先生就忙碌起来。合庄五十多户人家,加上春联在内,先生哩哩啦啦的就得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农村贴春联不像城里,只限于屋门上,他们是逢门必贴,外屋,里屋,仓房、马圈、羊圈、猪圈,一样都不落下。窗上虽不贴对联,也贴个横批,屋里的正中央还要贴上抬头见喜什么的。
男人们在上集的时候,老早地就买好了红纸和墨汁。回来后,到先生家去预约,问先生哪天有空,请先生到家里去写对联。先生便计算,在你之前他已经答应了几户,得用多长时间,这期间自己家可能会有什么活计,哪天要淘米,哪天要磨面,哪天是集,自己还要去赶集,最后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日子。
到了约好的那天,男人就会告诉女人,说今天请先生来写对联了,家里得准备一下。因为年年都要请先生写对联,女人们都知道应该准备什么了。她们先炒上瓜籽,沏上茶水,把炕上放好桌子,回头去预备晌午或者晚上的饭菜,大腊月门的,家家都杀了猪,宰了羊,女人准备几个菜,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只需一支烟的工夫,便把料备好了。
先生来了之后,先生先喝点茶水,嗑点瓜籽,听男人通报家里都供有什么神仙,家里都哪处要贴对联。先生听完之后,先生问买了多少红纸,他根据对联的多少和红纸的多少来确定对联的大小。他告诉男人怎样裁纸,纸裁到多大的尺寸上,男人按着先生的要求裁纸,先生按着这个家的需要开始写对联。
等到了晌午或晚上,先生的对联写完了,女人也把饭菜做好了。先生只需在吃饭前下地洗把手,有的女人过于热情,都不用先生下地,直接把兑好的温水端到炕沿边上,把毛巾和香皂拿上来,先生坐在炕上就把手洗了。然后女人们擦桌子,开始上菜。
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把先生请到家里写对联。有的人家神仙少,房子也少,他们用不了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就拿着红纸去先生家写。
来家里找先生写对联的都是一些年青的后生们,他们才成家立业,家里只有刚刚盖起的三间或两间房子,猪啊牛啊还都睡在露天地上,再加上他们不怎么信神仙,他们认为这些神仙家里的老人都供奉着,神仙吃着家里老人的香火,理所当然地要照顾到他们,也就不用他们再操心了。这样的人家,只有那么三五副春联,他们就不愿意麻烦先生去家里了。但他们也不是白求先生,有的给先生带包烟,有的给先生拎只杀好的鸡,空着手来的,进屋就问先生家里有什么活计吗,他们想帮先生干点活,以此来表达对先生的谢意。先生理解这些孩子们的心情,他不去计较他们请不请他吃饭,也不在乎他们带不带东西,只要是你人来了,先生就一笔一画地给你写,先生还让老婆也炒了瓜籽,沏上茶水。这样一来,先生在合庄人眼中,就更像先生了。
五年前,先生突然发现来家里找他写对联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都到了腊月二十几了,还没人登门。先生很纳闷,出来一打听,才知道集市上有卖春联的了。
先生在上集的时候,特意地在市场寻找了一圈,整个集市就这么一份。先生仔细地看了一遍摆在地上的春联,先生从心里承认,这些印出来的春联,从字体到内容,都比自己写出来的好一些。
先生高兴,他觉得这对于他和那些家里没供奉神仙的人,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他们再不用为写几副春联而觉着亏欠他多少人情,他也不用起早贪晚地累得腰酸腿痛了。
这个腊月,先生比往年清闲了许多。他只去了二十来户房子多且供奉神仙的人家,每户半天,加起来也就是十几天的工夫,合庄的对联就写完了。那些往年到家里来找先生写对联的后生们,见了先生,还都跟先生解释一下,说他们所以买春联也是怕劳累先生,说买来的对联真不如先生写的好,他们并不满意。
到了下一年腊月,先生更清闲了。许多房子多且奉供神仙的人家,写对联也分两步走了。他们上集的时候,买一些春联,再买两张红纸。春联内容各式各样,他们根据需要,家里有多少门,就买多少副;红纸是用来写神对的,因为神对在市场上没有卖的。
他们回到家后,就比照着往年的样子,先把红纸裁好,像以前的那些后生一样,拿到先生家里写去了。当然,他们也和以前的那些后生一样,不是给先生带去杀好了的鸡和鸭,就是给先生带去烟和茶。只是没人送酒,合庄人都知道,先生很少喝酒,先生说,酒不是好东西,酒能乱性。
这两年,合庄人都通过各种途径富了起来,最突出的表现是各家各户比赛似的盖房子。盖完房子,他们也和城里人一样,学着进行室内外装修。外墙用涂料刷成豆绿色,淡黄色或乳白色。屋里刮了大白,有的人家还刮了仿瓷。房子里里外外浑然一体,焕然一新。以前人们过年贴对联,就是为了让房子新鲜起来,给人一个好心情。现在房子是新的,墙也是新的,反到没地方贴对联了,谁也舍不得把干净的墙壁贴上对联,人们害怕等到过了年,对联掉了,红纸贴过的印痕不掉,本来很好看的墙壁变成花猫了。
现在的合庄人也和城里人一样,只在院门口贴一副对联了。他们在买对联的时候,根据自己家院门的情况,尽可能地选择条幅大一些、质地好一些、价格贵一些的。他们普遍的心理是不贴那么多对联,不是没钱,也不是为了省钱。他们往往是买一副对联花去了以往几副对联的钱后,心里就觉着踏实了。
新房子大了,却容不得神仙居住了。凡是盖房子的人家,他们在扒旧房子之前,家里的女人都跪在神仙跟前,上香,上供,跟他们说明实际情况和困难,请求神仙原谅。然后把原来供奉在墙上的神仙牌位取下来,烧掉。人们管这种做法叫“发”,也就是送走的意思。等新房子盖好后,面对雪白的墙壁,也就再没人想起这些曾经的神仙了。即便是有人想起来过,他们也只是在心里恳求神仙能够谅解。
先生家前年也盖了新房子,只是年前没来得及装修。过年的时候,先生还是早早地准备了红纸和墨汁,他自己写了春联,他家的神仙也跟着过了一个新鲜的春节。他在买墨汁的时候,特意买了一大瓶。他写了这些年的对联,知道自己家用多少。他的目的,是为了方便那些找他写神对的人。他想找他写春联的,可能一份也不会有了,写神对的可能还有,人家只写那么几个字,你就不能让人家再准备墨汁了。
结果很出乎先生的意料。整整一个腊月,先生就给自己家写了一份。
去年,先生家也装修了。到了腊月,他上集赶集,也买回了一副大对联。回来后老伴问他今年不写了,先生说不写了。老伴说那神对呢?也不写了么?先生说也不写了!
合庄人淡忘了神仙,但却不敢冷淡先生。正月初一,大人领着孩子都来给先生拜年,他们对先生仍旧是毕恭毕敬。
责任编辑 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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