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过天命,已经很少有什么还能强烈地吸引我,但有一个地方却始终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那是一座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反复书写、吟咏不绝的沈园。古往今来共一时。古往今来只如此。说到底,那并非人生中一个绕不开的地方,却又鬼使神差般,让你特别想走进去。
我多次游览沈园,却不敢写一个字。越是不敢写又越是想写。
沈园姓沈,它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姓沈的山阴富商,对那位园主的追溯已没有太多的意义,一旦陆游和唐琬在这园林里出现,这一座私家园林从此就只属于他们。若没有那两个远隔千年依然在此间徘徊的灵魂,这地方,还真是可来可不来。
走进沈园你会发现,这里并无什么独特的风景,无非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的石头山,一看就是假的。这其实是江南园林中最庸常的风景,也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幻境。梅花是必然会出现的,扑面而来的梅花,不是开在驿外断桥边,更不是一株寂寞开无主的孤梅,却是满园的、满世界的梅花,热烈地簇拥在一起,更有热闹的游人纷至沓来,每一个都像梅花的主人,或作俯身深嗅状,或作拈花微笑状,或在喧哗的笑声中朗诵一个伟人的对梅花的礼赞。一座沈园,满园梅花,哪怕开到了如火似血的程度,也只是徒供人类留影的一个背景。而那一株寂寞开无主的傲雪寒梅,在万花丛中已遍寻不见,那一个叫陆游的文人和一个叫唐琬的仕女,在如潮水翻涌的人海中亦无处寻觅。每次走进沈园,我都有些后悔,每次来都是想寻找清静的一隅,看看那些散落在雪泥中的花瓣,寻觅那个在驿外断桥边兀自低吟的古人,结果是,在万花丛中看不见花,在茫茫人海中看不见人。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夜色的掩护下,让脑子里那盘旋不去的一切留驻在一个千年长梦中。
千年往事,仿佛就是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开始的。这又该从一个古人的名字说起了。对陆游的命名,据南宋中叶江湖派诗人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的解释之一,“盖母氏梦秦少游而生公,故以秦名为字,而字其名。”但后世对叶绍翁的这一说提出了质疑,陆母与秦少游是隔代人,两人不可能有什么交往,也就不大可能做过“梦少游而生公”的那个梦。这样的质疑未免太书呆子气了,今人梦见古人是很常见的事,我也不止一次地梦见过陆游和唐琬呢。这里不再对一个人的名字进行过度诠释,还是回到他原初的生命。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陆游降生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刚好赶上了北宋王朝的尾声,这也让他成了一个跨两宋的士人,但北宋王朝已不可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此时离北宋覆没已不到两年了。陆家是一个由“贫居苦学”而仕进的官宦之家,陆游还不到两岁,便遭逢了靖康之难,由于其父陆宰力主抗金,被投降派把持的宋廷罢去京西转运副使。随着一个中原帝国在烈火与狼烟中化作瓦砾,一个王朝在胡马长嘶中向江南逃奔,陆宰也在兵荒马乱中拖家带口开始逃亡。陆游晚年曾在《戏遣老懹》(其三)中追忆儿时的逃亡经历,依然怀着一种幸存者的心理:“儿时万死避胡兵,敢料时清毕此生。”那乱世中的每一个人,能够活下来都是备感侥幸的奇迹。同样侥幸的是,越州山阴给一个逃亡的王朝还带来了一段好运。宋廷南渡之初的建炎年间,驻跸越州的宋高宗,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从建炎五年(1131年)正月起改元绍兴,并升越州为绍兴府。这年,陆游六岁了。当一个王朝的偏安局势渐定,一个颠沛流离之家也能偏安一隅了。陆宰一边渺茫地等待朝廷的召唤,一边归居乡里专心于藏书和读书,并建有藏书楼———双清堂,藏书数万卷,居越州三大藏书之首,他也是南宋著名藏书家之一。但他显然不想把自己埋没在故纸堆里,还想着能蒙朝廷征召再次出山。然而直到生命尽头,他也没有等来重返仕途的机会,只把那一腔忧患郁结的报国之志寄托在儿子身上。陆游从咿呀学语时,父亲便开始教他诗书。日后,陆游在《解嘲》一诗中曾描述他儿时的苦读:“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这孩子不仅是一个天生的读书人,也有一股天生的文气,十二岁便能诗善文。但同寇准、晏殊、王安石等更加神奇的先贤相比,他还不敢妄称神童,只能算是个才子。他也命定将要经历一次“才子佳人空自悲”的爱情与婚姻。
模糊岁月中,有一个年头是确凿无疑的,宋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年),十九岁的陆游迎娶了唐琬,一说为唐婉,字蕙仙。古代女子,大多处于有氏无名的状态,如唐琬,嫁入夫家就该称之为陆唐氏了。但唐琬不但有名,还有字,这就不是一般的小家碧玉了,绝对是大家闺秀。关于唐琬的身世也是一个谜团。一种最普遍的说法见于南宋末季周密的《齐东野语》:“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这就是说,唐琬之父唐闳是陆游的舅父,陆母则是唐琬的亲姑妈。若果真如此,这是一桩在古代很普遍的亲上加亲的姻缘,唐琬也就是陆游青梅竹马的表妹了。又据说,唐琬自幼便生得温婉文静,长大后越发楚楚动人。关于她的长相,大多是后世对其芳名望文生义的想象,她被描述为一个温婉如玉、如兰蕙般芳香四溢的仙子般的仕女形象。这样一个小美女,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小才女。还在她养在深闺人未识时,陆家便近水楼台先得月,以一只祖传的、精美无比的凤钗作为信物,早早便缔结了这门儿女亲事,可见陆家对这门亲事、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有多么珍重,而陆唐这种才子佳人式的结合也确乎是天作之合的姻缘。
然而,一个命定的结果已无法改变,他们命定是有缘无份,婚后仅一年,唐琬便被陆家逐出了家门。对这样一桩扑朔迷离的婚姻谜案,正史一般是殊少记载的,而后世的说三道四,民间传说与演义的成分太多。由于缺少历史依据,一切只能根据情理逻辑来推测,哪怕在一个绝对的男权社会,休妻也是一件非同一般的家事,你要把一个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休掉,总得有名正言顺的原由吧,何况这两亲家还是血缘无法割舍的至亲,哪怕没有亲戚关系,唐家也是与陆家门当户对的人家,难道就那么好欺负吗?
按历代后世的猜测,又大致可归纳出三种说法。
一说是唐琬与陆母性格不合。据说,陆游那知书达礼的母亲还待字闺中时,就与娘家嫂子(也就是唐琬的母亲)闹得很不愉快,亲情之下早已埋下了危机,这也让陆唐的爱情婚姻有了前定的宿命,陆母既不喜欢娘家的嫂子,自然也就不喜欢嫂子生的女儿。但此说又实在不合情理,陆母既然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但既是前定的宿命,也就只有一个宿命的结果,等到唐琬过门后,陆母便对这个儿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看不惯了。唐琬又有哪些方面“不当母夫人意”呢?这里只能继续依情理演绎:唐琬在闺中是一个温婉文静的淑女,但嫁入陆家后,一桩美满婚姻给她带来了难以掩饰的快乐,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活泼开朗了,有些无拘无束了,这就让婆母看不惯了。又加之,她原本是一个充满才情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未免又显出一个儿媳妇不该有的高傲,这就越发让婆婆看不惯了。但我觉得,这些说法都非常勉强,以此将唐琬逐出家门也实在说不过去。而据后世考证,《齐东野语》所谓的唐琬之父唐闳,为北宋宣和年间鸿胪少卿唐翊之子,他与陆母唐氏只是同姓而已,并非兄妹或姊弟的血亲关系。如此,陆母因姑嫂失和而迁怒于儿媳唐琬一说也就子虚乌有了。另有一说,唐琬之父并非唐闳,而是唐诚,史上难觅唐诚的踪影,就是有,也只是从陆唐的爱情故事中旁逸斜出的附会,不可太当真。所谓齐东野语,原本就是没有根据的话,实在不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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