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月光下的海面上空飞翔。鲁迅说“做梦是自由的,而说梦就是说谎”。按心理学分析,梦中飞,表达的并不是身心自由,而是不自由。我梦里的万顷海面有无数银色的精灵飞窜,海面企图恢复月亮形状的尝试被波浪破坏,最后剩下扭碎的白银盔甲,如月亮的残骸。梦中的海色黛青,浪涛如琉璃一般边角浑圆。我无尽飞翔,无论飞多远,天空的月亮与碎银的海都没什么两样。飞翔中,我竟记起一句诗与一段旋律。诗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江月何时初照人”。是不是从洪荒远古开始,月亮就这样照临海面,凭它把月光拆碎?旋律是塞尔维亚民歌,女声唱:“深深的海洋,你为什么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我在梦里想,她爱人的心为什么会动摇呢?这个女的不挺好吗?
醒后,我总要惋惜梦醒得太早,不花钱不买票,在银色的海上飞翔多好,还不累。伊朗的大幽默家纳斯尔丁·朱哈说,他梦里卖给顾客无花果,要十元钱,但顾客只肯付九元,两人争吵殴斗,惊破了梦。朱哈醒来后悔,他用被子蒙上头,伸出手说:算了,九元也行,拿来吧。
朱哈讨要的九元是意外之财,白得但没得到。我之月光下的大海也是白得,来得容易,去得也快。那么大一片海洋,在脑子里说撤就撤没了,连一滴水也没剩下。可见,做梦并不自由,更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最想在梦中变成莫扎特,头戴银色假发,拿一管鹅毛笔在钢琴的键盘上写曲子。没实现,根本实现不了。在梦中当莫扎特比在梦中当皇帝难得多。
春节,我见到儿时的伙伴穆日根巴特。我们俩三十年(也许四十年)没见了。当眼前出现穆日根的一刹那,我惊呆了,童年的记忆像浪头打过来,让人承担不住。之后的几个月,我陆续梦到穆日根。梦中,我吃过早饭,到他家木栅栏前喊他上学。我俩手抄在棉袄袖子里,流着鼻涕跨墙豁,从房产科胡同进菜园子,到第七小学上课。之前在盟医院的垃圾堆里扒拉一阵,找胶皮盖的青霉素小瓶。这样的梦常常戛然而止,什么都没了。我在黑暗里想,童年本已触手可及却没了,连在梦中恢复都没有可能,不禁悲从中来,损失比朱哈的九元更大。我见到穆日根,定睛看,他就是穆日根,老了。我从来没想过童年朝夕相处的穆日根五十岁是什么样子,他自顾自成了现在这样子,很健康,很平静,但远不是原来的模样。穆日根见我竟认不出来,可见我在相貌上比他更像一个骗子。
在见到穆日根之后的梦里,我和他上辽河工程局玩耍,在那棵大树下坐着,再跑到水文站那艘破船上坐着,一直说话。想不到——梦,人的潜意识,竟保留着一个人童年的全部记忆,一点都没缺。它记忆这些做什么呢?就为了让我们老了之后悲酸吗?我刚见到穆日根时,心里突然感到痛苦并落泪。他并不理解我的心思,说人老了才爱回忆过去的事。事实上,我的潜意识是想重返童年,从酒桌离开,跟穆日根上南山,上北沙坨子,上八一修造厂以及在大街上无休止地漫游。我痛苦在于此事之不可能和不必要。童年,我白天在穆日根家呆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我熟悉他家每一样东西,熟悉他哥哥斯琴巴特(有胡子)、哈斯巴特(穿矮腰马靴),姐姐萨仁格日勒和哈斯格日勒,当然更熟悉他的父母,甚至记得他家房客姓战。
梦多倔啊,记得往昔的一切。它是一个坛子,不知道何时打开。我们身上不知带着多少个记忆的坛子,机缘不到,有的坛子可能一辈子也打不开了。可叹的是,我们没能力,没方法让这些记忆启封,花钱也不行。有的人面色沧桑,有的人眼神遥远,很可能是被这些记忆把表情泡远了。什么叫乌托邦?不过是你的梦。
后来,穆日根探望我的父母,我去他漂亮的新房做客,这些真事反而像做梦,不真实。有时候,我想跟穆日根打个电话,说这些事。但说这些事简直就像鲁迅所说的说谎,让对方不安。“做梦是自由的……”鲁迅说的仅仅是表相。如果梦可以自由选择,比如每年做一次自由梦,我选择梦回童年,跟穆日根、木兔子、贺喜英贵等人乱溜达,蹲在土墙跟避风,上小卖店偷盐吃,舔食粘在手心的酸枣面。我们的童年贫困又愚昧,像金子一般在远方闪闪发光。
2
上午九点多,我到公园的树林里漫游。练拳的人见背剑的人往回走,问:咋不练了?背剑者说:再过一会儿地就化泞了。
我看脚下,地黑而润,像眨着苏醒的眼睛。眼下二月末,略观物候,冬天好像还没过去,但地润了。如果冰冻的大地开始化泞并撵走背剑的晨练人,不就开春了吗?
“春天”后面的字虽然叫“天”,但春从地里走过来,夏天秋天和冬天都由土地裁决节令,包括长草、开花和封冻。天只是刮刮风而已。
我说的“略观物候”,是以冬日的麻木心态看风景。若细瞅——假如以小鸟精准的视力和盼春心态辨察周围,与隆冬已有不同,垂柳从行道树的褐黑中透出微黄,枝条软了。枝软比微黄更可作立春的证据。走在土上能觉出地厚,冻土跟钢铁差不多,没所谓薄厚。说到鸟,鸟比冬日更大胆活泼,灰喜鹊扑啦落在离人不远的地面打量周遭。我猜它想在地下打一个滚儿,表达高兴的心情。灌木的枝杈还在尘埃里萧条,但叶芽在前端已露破绽,像用指尖捉一只蚂蚁,也像旧商人捏手指头谈价钱。灌木和春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每枝萌发三十六片叶芽。
春夜比白天更有微妙的变化。夜空广大澄明,星星好像换了一拨值夜者,个头矮,且陌生。春夜观天,如在海底仰望。月夜,像一块蓝玻璃盒子,动荡,有波纹(流星的身影)。春天的夜色堆在天上放不下,从边际的地方流淌人间。月亮表面好像包一层透明的冰,比夏天白净。
观物候,除草木的渐变,还有小孩的征象。孩子属于大自然而非社会。归大自然所管的孩子透露季节的变化。孩子在春天里好动,如实说是盲动。在公园和大街上玩耍的孩子,脸上的粉红与冬夏都不相同,他们把花先开在脸上。孩子眼里笑意更多,跟放假、天气和暖有关,跟春天更有对应的缘由。春让大地松软,让柳枝轻柔,孩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天人合一”,原本在说孩子,他们元神饱满,比老年人更早与更多接到春天的暗示,筋骨难耐,最宜生发。
假如以中医诊脉的手法为树、小鸟和大地把一把脉,结论一定是春天到了。墒在土里行走,水在树皮里行走,还有看不到的东西在万物间膨胀勃发,它是领跑者和启动人。在春天,它的名字叫春。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写尽了所有良辰美景,打头的是一个“春”字。春如果不站在头一排,万物都跟不上来。我对名字里带“春”的人素有敬意。春把花朵、河开、雁来这些意韵浓缩成一个字——春。“春”在汉字里的读法也有诗意,是一个唇音,跟“吃”的音接近,跟“恩”的音也接近。春是庄稼人吃饱饭的第一道门坎,春对每个人都有大恩。吃唔恩——春。在春天,对着绿叶与小鸟念几声“春”,心里轻快。
3
十二岁那年,我随父母到昭乌达盟“五七”干校生活,住的地方有一个大水库。我们住北岸,望过去,南岸的山只有韭菜叶那么一小条,如南宋画家马远的淡彩画,中间都是水。
住水库边上,夏日戏水,冬天在冰上行走。我们企图到对面的山上去看一看,在冰上走过十里二十里路都到达不了,只是山变成葱叶那么宽而已。那时,我们见到了厚重的冰,冻得一两米厚。在冰上走,人不抬脚,抬脚就该挨摔了。鞋在冰面上蹭,脚下是青绿色大块的冰,比玉石跟啤酒瓶子都好看。冰面甚至带着波浪的起伏,好像波浪是一瞬间冻成的。入冬,波浪不合时宜地荡漾。风说不许动,波浪吓得不敢动,留下起伏的冰面。人刚上冰,最害怕冰裂的声音——咔、咔,比房子塌了声音还大。不明白的人以为冰在崩溃,其实是冻严实了。天越冷,冰越裂,声音越大。
我下面要说冰的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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